文|張鈺 歐陽自遠(1935—) 江西吉安人,天體化學與地球化學家。1956年畢業于北京地質學院。1960年在中國科學院地質研究所研究生畢業。1991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 歐陽自遠對我國月球探測事業作出了杰出貢獻,他積極參與并指導了中國月球探測的短期目標與長遠規劃的制定,是中國月球探測工程的首倡者和奠基人之一。國際天文聯合會將第8919號小行星命名為“歐陽自遠星”。 歐陽自遠,這個源自《論語》中“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名字,意思是“有朋友從遠方而來”,所以“自遠”帶有“來自遙遠地方”的寓意。這好像一個奇妙的巧合,預示了他一生都在跨越邊界、探索未知的追求。 29歲,他臨危受命,承擔我國地下核試驗選址與地質效應研究的重任,為國防安全筑牢根基;58歲,他將目光投向遙遠的星辰大海,推動我國月球探測工程的規劃與論證,為中國探月事業播下希望的種子;69歲,他正式出任探月工程首席科學家,帶領團隊助力探月征程科學穩步前行;耄耋之年,他為科普不遺余力,播撒科學的種子。 從地球深處“擴行” 1935年,歐陽自遠出生于江西吉安,父母經營著一家藥店。舅舅張春榮在他出生時正讀《論語》,有感而發,為他取名“自遠”。 童年時期,歐陽自遠在抗日戰爭的烽火中顛沛流離。家鄉淪陷,一家人被迫西遷,沿途目睹山河破碎、民生凋敝。這樣的經歷沒有壓垮少年歐陽自遠,反而磨礪出他堅韌不拔的意志和對家國命運的關注。戰火中的求學路異常艱難,但他在油燈下苦讀的身影,顯露出非凡的毅力與智慧。 1946年,歐陽自遠從吉安的永新小學畢業,以優異成績考入永新縣禾川中學。那時學校沒有電燈,晚自習時每個學生自帶竹筒裝菜油,點燃燈芯,在豆大的燈光下看書。1949年,他在永新中學(現任弼時中學)繼續高中學業,物理老師深入淺出的講解激發了他對自然規律的好奇,語文老師則通過古典文學為他打開了想象的大門……那群優秀的老師對他的人生產生了深遠影響。這段教育經歷不僅夯實了他的學科基礎,更在他心中埋下了探索未知的種子。 1952年,全國首次實行高等院校統一招生考試,歐陽自遠在吉安白鷺洲中學考場上,化學和英文考試均搶交頭卷,并取得優異成績。那時,新中國百廢待興,經濟建設亟須礦產資源支撐。歐陽自遠本可繼承家業,卻毅然選擇了“為國找礦”的道路,以第一志愿被錄取到北京地質學院。那句“國家需要什么,我就學什么”不僅是他報考地質學的初衷,更是他一生堅守的信念。 在他看來,地質學不僅是研究地球的科學,更是國家工業建設的基石、民族復興的重要支撐。 1952年8月,17歲的歐陽自遠離家北上。離別的那個清晨,母親默默為他整理行裝。北上的列車轟鳴著駛向遠方,他的心中既有對未來的憧憬,也有對家鄉的眷戀。 在大學期間,歐陽自遠刻苦鉆研地質學,多次參與野外勘探,踏遍了鞍山、大冶等礦區的山山水水。在鞍山的鐵礦區,他第一次親眼見到大規模工業化開采的場景,轟鳴的機械、忙碌的工人,讓他深刻體會到礦產資源對國家的意義。1956年10月,他報考中國科學院地質研究所(以下簡稱地質所)研究員涂光熾的研究生,次年1月以優異成績被錄取。1958年,他在《地質科學》發表論文《中國的矽卡巖型礦床》,學術潛力初現。 1957年,蘇聯發射人類第一顆人造衛星“斯普特尼克1號”,震動世界。歐陽自遠和同學們聚攏在收音機前,聆聽著來自太空的電子信號聲,每個人心中都涌動著難以言表的激動。他敏銳意識到人類的舞臺將不再限于地球。他開始自學俄語和英語,閱讀諸多關于太空研究的文獻。 也是在那一年,他第一次接觸到隕石——這神秘的“天外來客”讓他著迷不已。通過對隕石成分和結構的研究,他看到了連接地球與宇宙的橋梁,探天的種子悄然在心中生根發芽。 1960年,歐陽自遠研究生畢業后進入中國科學院院士侯德封的研究團隊,從事地球化學研究。侯德封推薦歐陽自遠前往中國科學技術大學進修核物理部分課程,完成進修后到中國科學院原子能研究所的相關實驗室進行核物理實驗實習。1963年,回到地質所,完成《核轉變能與地球物質的演化》一書。 1964年,國家準備試驗第一顆原子彈的地面爆炸,相繼還要進行空中爆炸、導彈發射爆炸和地下的核爆炸,需要一名懂地質且懂核物理的研究人員參與中國地下核試驗的籌備工作。歐陽自遠臨危受命,那年他29歲。 1964年,歐陽自遠用伽馬能譜儀測定大氣層樣品的放射性物質沉降。 此后,他帶領小組成員長年奮戰在新疆羅布泊的戈壁灘上,在羅布泊極端環境中攻克多項技術難關,為后續兩次地下核試驗的成功作出重要貢獻,也為后來的太空探索積累了寶貴經驗。 很少有人知道,這位今天的“嫦娥之父”,最初是從核地質學走向太空的。他后來回憶說:“核試驗研究讓我明白了什么是系統工程、什么是精益求精,這些經驗對后來的探月工程至關重要。” 1966年2月,歐陽自遠被調往新成立的中國科學院地球化學研究所(以下簡稱地球化學所),在貴陽開啟了近60年的科研生涯。在這里,他主導建立了國內第一個天體化學研究室,系統開展隕石和月球物質研究。在他的帶領下,地球化學所逐漸成為我國天體化學研究的重要基地。 歐陽自遠常說:“我不是‘轉行’,我是‘擴行’。”從地球深處“擴到”月球表面,他的科學之路始終與國家需要同頻共振。 “我們的目標是星辰大海” 1976年3月,吉林發生極為罕見的隕石雨。歐陽自遠率領團隊奔赴現場,對這批珍貴的“宇宙來信”展開系統研究。 當時正值寒冬,吉林郊外的氣溫低至零下20多攝氏度,研究團隊在野外搭起臨時帳篷,日夜不停開展采樣和分析工作。歐陽自遠強調,必須保證樣品的原始性和完整性。他說:“這些隕石是宇宙送給我們的禮物,每一克都無比珍貴。”通過對吉林隕石的深入研究,他們獲得了大量關于太陽系早期演化的重要信息。 很快,中國科學院將“吉林隕石的綜合研究”列為院級項目,讓地球化學所作為主要負責單位,歐陽自遠擔任項目負責人。這是他第一次大規模接觸地外物質,也讓他更加堅信:中國必須走出地球,走向深空。 1978年5月,美國贈給我國1克月壤。把樣品取回后,歐陽自遠牽頭組織40多名科學家,對這粒月壤展開全方位研究。他們設計了特殊的實驗室環境,避免任何污染,使用當時最先進的儀器設備進行分析。經過數月的研究,他們不僅確認其來自月球,還精確判斷出它來自月球的具體區域,甚至推斷出它在月表所處的深度。這項研究共發表了14篇高水平論文,讓國際學界對中國的地外物質研究能力刮目相看。 “別人送來的,終究是別人的;我們要自己去取。”這句話,成了歐陽自遠后半生的使命,他堅信總有一天中國會實現自己的探月夢想。在各方支持合作下,歐陽自遠作為科研攻關“領頭羊”,帶領研究團隊開始系統收集和分析各國月球探測資料,編寫月球科學相關的教材和專著,為未來探索月球做人才和技術儲備。 1979年9月,歐陽自遠赴德國參加第42屆隕石學年會。這是改革開放后中國科學家首次參加這一國際盛會。在會上,他作了關于吉林隕石研究的報告,流利的英語和扎實的研究成果贏得了國際同行的尊重。 1981年至1983年,他應邀到德國馬普學會核物理研究所和化學研究所做吉林隕石研究,其間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天體化學》。這部專著系統總結了當時國際天體化學研究的最新成果,并融入了中國科學家的獨特見解。1990年,《天體化學》專著獲得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獎一等獎。這部著作后來成為中國月球探測工程的重要理論基礎。 從1981年起,歐陽自遠10余次應邀到德國、美國、英國、日本、蘇聯,與各國著名學者合作,開展天體化學領域研究。在美國,他與加州大學、密歇根大學等高校的化學家合作,測試宇宙中理論上可能存在但從未發現的神秘粒子“磁單極子”,同時對宇宙塵展開研究。 1980年,歐陽自遠(中)和中德隕石聯合研究小組成員討論吉林隕石巖芯取樣的相關問題。 這些國際合作不僅拓寬了他的學術視野,也讓他深刻認識到中國在太空探索領域與發達國家的差距。每次出國交流回國后,他都要組織團隊分享學習心得,將國際最新研究成果及時轉化為國內科研的動力。 1991年,由于杰出的學術成就,歐陽自遠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但他心中始終有一個未圓的夢:中國人何時才能登上月球?在當選院士的當天晚上,他在日記中寫道:“這只是一個新的起點,我們的目標是星辰大海。” 圓一個民族的夢 1992年,中國載人航天工程正式立項。歐陽自遠看到了希望:既然國家可以搞載人航天,那么探月就不再是空想。幾個月后,他立即組織團隊起草中國的探月工程可行性報告。 1993年,歐陽自遠伏案寫下近兩萬字的《我國開展月球探測的必要性與可行性報告》。報告詳細論證了月球探測對國家安全、資源開發和科技進步的意義,提出了“繞、落、回”三步走的戰略構想。盡管報告被“863計劃”專家組討論通過,但很多人仍認為這是“天方夜譚”。十年磨一劍,他四處奔走,一步步推動探月工程立項。在這10年間,他作了上百場報告,寫了數十份建議材料,有時為了一個技術細節,組織專家論證幾個月。 2000年8月,國防科工委組織評審組對中國科學院提出的《月球資源探測衛星的科學目標與有效載荷》報告進行論證評審。評審會上,面對專家們的質疑,歐陽自遠作為匯報人,從容不迫,用扎實的數據和嚴謹的邏輯一一回應。最終,評審組一致通過該報告。2004年,中國正式開展月球探測工程,又稱“嫦娥工程”。當中國月球探測一期工程——繞月探測工程項目獲批時的那一刻,歐陽自遠淚流滿面。20年的堅持終于有了結果。國家成立繞月探測工程領導小組,并正式任命欒恩杰為總指揮、孫家棟為總設計師、歐陽自遠為首席科學家。 嫦娥一號工程有數萬人參與,由于大多數人不了解月球,需要編寫《月球科學概論》和《嫦娥工程手冊》。歐陽自遠領著幾個助手,夜以繼日于數月間完成初稿。他們查閱了數千份國內外文獻,整理了數萬個數據,確保每一個科學參數都準確無誤。隨著關鍵技術攻關成功,他的頭發也日益花白。他說:“我不是在造衛星,我是在圓一個民族的夢。” 2007年10月24日,中國首顆繞月探測衛星嫦娥一號點火升空。發射現場,歐陽自遠緊握雙手,目不轉睛地盯著大屏幕。當指揮長宣布發射成功時,現場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許多老科學家激動得熱淚盈眶。11月5日,衛星被月球“成功捕獲”。嫦娥一號發射成功,標志著中國航天事業又向前邁進了一大步。 2010年10月1日,嫦娥二號成功發射,圓滿完成全月影像圖拍攝任務后,繼續飛往小行星探測。有趣的是,嫦娥二號整流罩墜落在江西吉安市田間——歐陽自遠的故鄉。他打趣道:“我出生在吉安,不過真沒想到有這種巧合。” 2013年12月,嫦娥三號探測器發射,實現落月,開展了月面巡視勘察,獲得了大量工程和科學數據。2018年12月8日,嫦娥四號發射升空。2019年1月3日,嫦娥四號探測器成功著陸月球背面,通過“鵲橋”中繼星傳回世界第一張近距離月背影像圖,揭開古老月背的神秘面紗,實現人類探測器首次月背軟著陸和月背與地球的中繼通信。2020年11月24日,嫦娥五號從文昌發射升空,12月17日返回器攜帶月壤和月巖碎塊(1731克)成功返回地面,創造了五項“中國首次”。2024年5月3日,嫦娥六號從文昌出發,執行人類首次月球背面采樣返回任務,升空時還搭載了法國的探測儀、意大利的反射器、巴基斯坦“立方星”衛星以及歐空局的分析儀等。2024年6月25日,返回器攜帶月背樣品安全著陸于內蒙古四子王旗。 2024年4月20日,由歐陽自遠主編的全球首套1:250萬月球地質圖集正式發布。這套圖集凝聚了中國科學家數十年的研究成果,為人類認識月球提供了全新的視角。 2023年,歐陽自遠對照《中國首次月球探測工程影像圖》講解月船3號著陸點。 距離實現“嫦娥飛天”的夢想越來越近了。2024年元宵節,我國公布載人月球探測任務新飛行器名稱——新一代載人飛船命名為“夢舟”,月面著陸器命名為“攬月”。中國載人月球探測工程登月階段任務已啟動實施,計劃在2030年前實現中國人首次登陸月球。 向全社會傳播已知 歐陽自遠常說:“科學家沒有什么高貴的,科學知識不屬于少數人的特權,而應該成為全社會,尤其是青少年共同的精神財富。”在他心中,科學家的責任有兩部分:一條是向前探索未知,另一條是向全社會傳播已知。 從2008至2016年,歐陽自遠做了474場科普講座,平均每年超過50場,聽眾累計達27萬人次。盡管年事已高,他依然奔波于全國各地,從大中小學的講堂,到公共圖書館、科技館、科研院所……處處留下了他充滿激情的身影。他的報告少有艱澀的術語,總是用最生動的比喻,將復雜的深空探測原理講得引人入勝。當他講述“嫦娥”和“玉兔”在月球上的故事時,聽眾們仿佛不是在聽一場學術報告,而是在聆聽一位祖父講述自家孩子在外探險的精彩故事。 2010年,歐陽自遠在重慶科技館作科普報告。 “感動中國2022年度人物”頒發給了“銀發知播”群體,歐陽自遠是其中一位。在媒體的描述中,“銀發知播”們白發蒼蒼,卻依然很潮。歐陽自遠每次在短視頻平臺做探月知識直播都有上百萬人觀看。 他與貴州情深意長。自1966年調入地球化學所工作以來,在貴陽工作、生活了近60年。他推動建設貴州科技館,關注喀斯特生態治理,助力大數據博覽會。盡管后來因為工作需要經常往返于北京和貴陽之間,但他始終把貴州當作第二故鄉。他說:“貴州雖然經濟相對落后,但這里的人民淳樸善良,這里的山水孕育了我的科學夢想。” 上世紀90年代,歐陽自遠出任《環境科學》雜志主編,對貴州省生態環境有深刻洞察。他在《中國貧困地區》發表文章《我的看法》,指出貴州喀斯特山區是我國自然條件最差、貧困程度最深、脫貧難度最大的地區,必須進行政策調整和多學科綜合治理。這篇文章為后來的扶貧工作提供了重要參考。 在科研之余,他十分關注人才培養,強調一流研究所要出一流成果和一流人才。他總是擠出時間作學術報告,講授地學新理論、新思潮,到兼職院校上課,指導碩士生、博士生和博士后。他常說:“科學事業是接力賽,我要做好傳幫帶的工作。”至今,他已培養博士、碩士研究生近百名,其中許多人已成為我國航天領域的骨干力量。 他還深入研究小天體撞擊地球領域,1997年出版《小天體撞擊與古環境災變——新生代六次撞擊事件的研究》一書,提出并論證新生代以來六次重大撞擊事件的時間節點與環境效應。這項研究對認識地球演化歷史和防范小天體撞擊風險具有重要意義。 歐陽自遠不相信地球是宇宙中唯一的生命搖籃:“我們人類在宇宙中很孤獨……我當然希望有外星人,假如他們的文明更發達,我們也會知道人類來自何方,未來將會走向何方。”他還參與國家科技名詞審定工作,2007年被聘為《現代科學技術知識簡明詞典》特邀學術指導專家。 2014年11月4日,為弘揚歐陽自遠的學術貢獻和科學精神,國際天文學聯合會批準,將第8919號小行星命名為“歐陽自遠星”。命名儀式上,他謙遜地說:“這只是個名字,真正閃亮的,是中國的探月精神。”這顆小行星閃耀在星空之中,象征著中國科學家探索宇宙的永恒追求。 歐陽自遠的一生,是一部中國探月史的縮影。他從大地出發,走向星空;從核地質學家,成長為“嫦娥之父”;從一人一筆寫報告,到萬人團隊共筑夢。他說:“科學沒有終點,探索永無止境。”而他,正是那個永遠在路上的追月人。 (作者單位:中國科學院地球化學研究所) 《中國科學報》(2025-11-07 第4版 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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